青秧秧

暂时先不写了 再见

【酒茨】去日苦多

哇!先马一下

胡罗北:

*巨ooc,一口吃掉


*公路paro




01.


你有没有……你有没有常常感到有些场景似曾相识?




酒吞睁开眼睛,看见后视镜上的挂坠,还有专心开车的茨木。他想他一定是曾经见过或者梦到过这场面,再或者他正在梦中。




“挚友。”茨木抽空看他一眼,很平静的样子,“饿吗?后座上有吃的。”酒吞抹一把脸,坐起来一些,安全带勒得他有点不舒服。




“这是在做什么?”酒吞问。




车里一时间只有他熟悉的皮革味,还有清新剂的冰凉气味,茨木没有说话。




酒吞又问了一遍:“这又是在做什么?”茨木轻声咳一下,道:“去北边,找红叶。”酒吞立时清醒起来,取掉安全带:“停车。”他去拉车门,但是没法拉开。“我上了锁。”茨木道,听起来有点底气不足,但看样子绝不打算妥协。




酒吞猛拉几下车门,门把狂躁地呻吟起来——这是辆年纪很大的老式雷鸟,经不起折腾。“行吧。”酒吞收回手,胳膊叠起来,强迫自己冷静道,“你解释吧。”




茨木又看他一眼,道:“挚友这段时间以来,呃……”他轻咳一声,他总是那样,当他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时候,总是这样不自觉地、无意义地干咳。“挚友这段时间以来,喝了太多的酒。”茨木道,手指慢吞吞地敲打方向盘,“你……你不能这样下去。”




酒吞冷冷道:“那跟红叶有什么关系?”




茨木慢慢深吸一口气,好像要说一件让他很难以接受的事情:“我觉得有很大的关系。”他不再说话。天要黑了,光线并不算好,车里更暗一些,酒吞看看茨木,看不大清他的表情。




“这算什么?”酒吞皱起眉道,“心灵鸡汤之旅?”茨木勉强笑了笑。




酒吞烦透了他这副样子——茨木总是这样,小心翼翼的样子,好像活该欠了几万块钱,什么都逆来顺受,但是酒吞琢磨不明白他那颗脑袋瓜里到底装着什么。




就比如前几个月,酒吞无数次烂醉在酒馆里,茨木无数次把他拖回家,再一声不吭地守在他身边,倒水、擦脸、吃药,有时候还会熬一点白稀饭。




最近的一回,他们大吵了一架。那会酒吞躺在沙发上,拿半根坏掉的衣架戳开茨木,觉得自己像个沸腾的开水壶,怒气和烦躁要把他烧干了,但是醉酒后动作总是有气无力。茨木就任凭他手里衣架硌着自己,拿着插好吸管的藿香正气水凑到他跟前,酒吞一闻见气味,当下吐出来。茨木想也没想,伸手接到他下巴下面,被吐了一身,另一只手不灵便,还不熟练地拍酒吞的背。




酒吞被自己噎得半死,还得腾出只手推他,可是茨木他妈的傻大个烦死了,根本推不动,还在轻一下重一下地拍他的背。酒吞咳得不行,一面又大吼道:“你怎么用手接?不脏?”茨木随口道:“不脏。”他皱着眉头,酒吞尽力想从中看出一点嫌弃的意思,可他看不出。酒吞又呕了两下,继续咳起来,好容易憋出一口缓气,深呼吸吼道:“你他妈恶不恶心?滚!”




茨木愣住,像个无措的小动物。他站在原地待了一小会,干净的那只手在牛仔裤上搓了几下,轻声道:“药我放在桌上,挚友你……你感觉好点就喝了。”然后他就听话地滚了。酒吞看着他有点僵硬地出门,关门,突然想起来丫还没洗手,一身又脏又臭,怎么上大街见人。他勉力撑着爬起来,走到门口,刚好听见茨木发动车的声音,他也就不追了,靠在墙上挨过一阵低血糖。




他觉得应该高兴一下。毕竟茨木没头没脑地烦了他这么多年,这么一来应该是不会再来了。但他只觉得烦躁,茨木为什么都不吼回来呢,受气包似的,那么人高马大的个子,就是打一架也未必会落下风。酒吞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。这整个就像一出闹剧,主角是他自己个声嘶力竭,茨木是沉默寡言不称职的捧哏,由着他瞎几把折腾。




他还觉得有一点点难过。这也叫人想不明白,可是那一丁点难过就好比北方海面的一小块浮冰,浪头一打就无影无踪。




酒吞想,茨木是一定不会再来找他了,他俩那点子说不清楚琢磨不透莫名其妙的缘分算是走到头了。




可是他又一次从醉酒中醒来,头痛欲裂,意识混沌,发现眼前所见似曾相识,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幕没有发生过。




将要黑下去的天色,笔直高速路,即将退休的老式雷鸟,陌生指示牌。




而驾驶座上认真开车的仍然是——就好像他从没离开过那样,理所应当又叫人松一口气——仍然是茨木。




可是不管怎么说,酒吞不想见到红叶,也不想去找红叶,尤其不想和茨木一块,在茨木曾经明确地表现出对红叶的情绪波动之后,更是如此。他还从来没见过茨木对谁有过那么明显的情绪,准确地说,茨木好像并不是那种特别愿意费心关注别人的人。酒吞从来懒得去想有哪些特例。




可是那让他不太高兴,关于茨木和红叶。大概是酒精最终开始毒害大脑,酒吞还想不明白为什么。




似乎关于茨木的一切在他脑子里总是一团糟,没错,一团糟。




酒吞闭上眼睛,太阳穴一跳一跳,开始思考要怎么摆脱现在这个叫他头痛的境况。


 




02.


“我们能在八点之前到最近的加油站。”茨木道,他在方向盘上卡了一张便签,罗列着一些时间和地点,“我们可以在那里吃晚饭,买点东西。”酒吞不咸不淡哼了一声,以示了解。




气氛一时间变得沉默,他们俩都不善于找话题。就像是中学时代,从酒吞决定端着盘子走向只有茨木一个人坐着的桌子开始,他们就一直那样,对着西兰花和炸鱼沉默寡言,即使要说点什么,谈论的话题也多半离不开足球、游戏和女孩子们。只有偶尔,极其偶尔的偶尔,酒吞从家里带来一些黑啤酒,他们悄悄把酒藏在书包里,再倒进饮料杯子,假装那是可乐,开怀畅饮,再酩酊大醉,藏在花坛后面大笑不止,把低年级的小鬼头全吓走。




那个时候,即使茨木不太爱说话,但至少和酒吞勾肩搭背压马路,笑起来的样子帅得飞起,偶然有些时候会让酒吞停下笑的欲望,不自已地仔细去看他的眼睛。




“你想吃薯条吗?”茨木问,他在加油站711门口停车熄火。“行。”酒吞道,仍然没有睁开眼睛。




“可乐?”




“行。”




茨木关上了车门。酒吞抬起眼皮,注视他走进便利店。这傻子,他就没想过本大爷现在,立刻,马上,就能逃走吗?他甚至没拔钥匙!——他甚至没拔钥匙?酒吞猛地坐起来,看了看便利店大门。他伸手拉车门,还是紧锁。也是,本来他也没抱什么希望,酒吞一面往驾驶室里爬一面轻声骂了一句“傻子”,不知道是在说谁。他挤进驾驶座,就着插在上边的钥匙打火,迅速发车调头,往来的方向猛冲。




“天才!”酒吞奖励自己一个口哨,习惯性地看了看后视镜。




很久以后,酒吞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,如果他当年没有看那一眼,一直不回头地这么开下去,是不是就没有后来那些事情了?




他看见后视镜里的茨木。他一定是听到车子启动的声音了,追到店门口。酒吞看见他,在后视镜里边,抱着巨大的纸袋,他努力追了一会,大声喊着什么,但酒吞权当听不见。




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一丝报复性的快意,似乎看见茨木这样狼狈地追着车跑是一大乐事。可是他突然想起来,到底是要报复什么呢?才抬起头一点的心情又狠狠跌落下去。




茨木,只能用左手抱着纸袋,追着车跑,他在喊什么,是在叫酒吞的名字吗?还是“挚友”?




就像念书时那会一样?茨木的右手扎着绷带,只能用左手抱一大摞书,一直抵到下巴,要穿过被暖阳铺满的图书馆走廊。他看起来挪动得有点艰难,酒吞在他两米开外倒退着走,一点也不打算帮忙,他慢条斯理地欣赏茨木那个慢吞吞傻乎乎的样子,心里蔫坏,笑得特别开心。茨木看见他笑了,于是茨木也笑了笑,他动了动嘴,酒吞瞧那口型是一字一顿的“挚友”。酒吞也做一个口型,“哎。”他悄声答应,可是就是不动一根手指,看茨木慢慢挪,笨乌龟似的。




书架里突然闯出来几个男孩子,正从两个人中间快步闯过去,撞掉茨木手里的书摞。书堆崩山一样落下去,肇事者却潦草地道个歉,拍拍茨木手臂上的绷带,嬉笑着跑开了。“喂!”酒吞也顾不得在图书馆,憋足了劲吼道,要追,又被茨木紧紧抱住腰不撒手。管理员在远处探出个脑袋无声地警告,酒吞给瞪回去,又被茨木一把挡住脸。




如果那个时候酒吞帮他分担一点,书也许不会被撞下去吧?




他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年少的时候为什么总以捉弄茨木为乐,茨木总那样,不感到难堪,也不愤慨,对于酒吞的一切捉弄都笑呵呵的样子——可是如果,只是如果,酒吞隐约觉得,如果有别的人胆敢捉弄茨木,那么他一定会亲自打爆那颗不识好歹的狗头。




每当他想起这个可能——茨木有点钻牛角尖,还有一条手臂不方便,要折腾他简直易如反掌——每当酒吞想象着某些可能,他胸腔的隔膜就被梗住,承受某种看不见的洪流侵袭。就好比……就好比当他看着茨木在后视镜里追他的样子,拿着纸袋,里边装着酒吞要吃的薯条,还有可乐——茨木也许在狂奔,但不会弄洒酒吞的可乐——兴许还有酒吞喜欢的腌青木瓜,那是他们的隐形菜单,约定俗成。




酒吞又看一眼后视镜,已经看不见茨木了。他把车停在路边,试图在脑子里猛扇自己耳光。长着犄角和尾巴的小酒吞在他耳边叫道:“清醒一点酒吞童子!去找红叶是不可能的!你该回去,叫拖车公司来把车还给茨木,你们会两清的,你难道不想吗?”长翅膀的小酒吞又悲伤道:“可是你不应该丢下茨木一个人,你这个坏蛋。”




酒吞把头抵在喇叭上,宿醉的后遗症还没有退散,头越来越疼。他狠狠撞几下脑袋,车跟着在空寂无人的公路上傻乎乎地惨叫几声。




去你的。去你的。去你的。




酒吞面无表情地掉了个头,往加油站的方向去。




“我想试试性能。”酒吞道,不指望茨木会相信他,“是个好姑娘。”他在心里抽了自己一耳光,尽管如此,也不能缓解这个蹩脚玩笑引起的巨无霸尴尬。可是茨木没有表现出一点怀疑,他好像还挺高兴:“哦,当然,这个系列比起70年代来说又有大长进——”“那是什么?”酒吞打断他,指着纸袋里一个裹起来的盒子。“哦,”茨木道,“腌青木瓜,我想你会喜欢。”




酒吞迅速别开眼睛,打定主意不看茨木。“我来开,你睡一会。”酒吞道,他顿一下,又补充,“到下个镇找到住处之前,都由我来开。”茨木小心地看看他:“你知道哪边是北方吧?”你看,他其实知道,他明白的,他只是不说。




酒吞点了点头,打发茨木睡觉。他的余光在车窗玻璃上看到自己,像任何这个年纪的无聊男人一样,甚至连胡子都没刮干净,脸颊发红,眼睛下边挂着湿漉漉的宿醉的痕迹。他又在后视镜看到茨木,这家伙明显没睡着,还很高兴。他没有笑,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,但酒吞就是知道他很高兴,他就是知道。




“你在乐什么?”酒吞道。




“挚友开始和我说话了,我很高兴。”茨木道,他向来坦率直接,有时候反而把酒吞弄得不知所措。




酒吞轻轻笑一声,道:“委屈坏了,是不是?”他话锋一转,又道:“不想睡的话,说说你的雷鸟,比起70年代怎么了?”茨木来了精神,活像只大狗,连眼神都亮亮的,慢慢地说起他的车及其列祖列宗。




 


03.


他们没能找到住的地方,连个最破烂的汽车旅馆都没有。




酒吞用打火机加热豆子罐头,那些脆弱的白铁皮展平了还能当成简易小刀用。茨木窝在副驾驶座上,看起来昏昏欲睡。“你已经睡了一晚上了,睡美男。”酒吞道,用热腾腾的豆子罐头烫一下茨木的脸。




茨木动了动:“我觉得有点冷。”酒吞看看窗外的黎明,轻微地瘪瘪嘴:“当然,这车里又没装地暖。”他把罐头塞给茨木,看着他吃完,一滴汤也不剩。夜风很大,即使在车里,茨木的嘴唇也给冻得有点泛紫。




“看来我们拿的是冰雪奇缘剧本。”酒吞慢慢道,茨木的外套比他的薄,很难御寒,他还在尝试着把衣服裹得更紧一些,嘴唇有点哆嗦:“我更喜欢杰克冻人。”酒吞看看他,替他把衣服帽子拉起来:“就要日出了,你可以再睡一会。”




茨木似乎想说什么,但是酒吞不让他开口。随便想想都能知道他要说什么,无非是“挚友应该休息”“我还能开车”,诸如此类,只不过茨木不会加个“扶我起来”的前缀。这些话听起来莫名地刺耳,就像是一把钩子硬生生撕裂一段距离,具体是什么距离,酒吞没有细想过。




他看着茨木明显一脸心理斗争的样子,又不自觉地再次陷入梦乡,有点好笑。这傻子明显是有点感冒不自知,酒吞看了看天边泛的白,想要抽支烟,但是茨木打了个小呼噜,恰巧把这点念头也掐断。




茨木的脸整个给冻得隐隐透着点青色,他眼皮太薄,紫色的血管都看得见。酒吞记得那眼皮底下有怎样的一双眼睛。当年的棒球明星酒吞坐在一张热热闹闹的桌子上,甚至连烤土豆都不用自己动手去拿,他知道这张桌子是学校里几乎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桌子。但他常常……他常常感到乏味,他每天都在听棒球、游戏和女孩子的事,就好像除了这些再没别的可谈论了一样。




直到他们开始谈论那个转学生。他们说他即使和校车同道也一个人骑车上学,他独来独往,他总是只能用教室里剩下的最旧的课本和器材。“知道最酷的是什么?”酒吞道,他的党羽们全都围上来,“你们该在他的柜子里放一条死蛇,我知道后山有很多。”他觉得这是个烂俗的玩笑,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当真。可是第二天真的有传言说转学生的柜子里多了一条蛇。那个时候酒吞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的正常人并不是很多。




“你该看看他的脸。”他们大笑道。




酒吞看见过他的脸,他和一群人按惯例霸占校车后排的时候,他靠在窗边,看见那个人骑着车从校车边掠过去。他的头发全被吹起来,那张脸上干干净净,没有什么表情。他的旧夹克衫也被风鼓起来,像是驼背一样,有点滑稽。




“我不觉得好笑。”酒吞说。他端着盘子站起来,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里走向那张桌子。他知道没有理由,也知道应该内疚,这样甚至有点无理取闹。是他教唆别人在柜子里放一条蛇,到头来觉得无趣的也是他。




我只是想道个歉。酒吞想。可是酒吞大爷过惯了大爷日子,已经忘记那些最简单的礼貌用语该怎么说,只能委屈自己身体力行补偿一下受害者——没错,他那会就是自恋到认为自己屈尊降贵作个陪,就算是最高礼节的补偿。




茨木抬起头看他,金色的眼睛,没什么多余神色。他只是把自己的盘子拖开一点,给酒吞腾出位子。




那就算是正式的初遇了。如今想起来也没什么特别,没有日子被洇入味的回苦或回甜,就算有点韵味,也只有中学餐厅一成不变的炸鱼味。




那时候哪像现在这么烦人呢?酒吞偏头看一眼睡得不太安稳的茨木,他被冻得有点梦呓。酒吞犹豫了一会,还是伸手把他往自己身边拖一点,让他靠进怀里。




从前听人说,有些人虽然冷但不自知,只有接触过热源才知道自己也很冷。原来是这种感觉。酒吞脑子不太清楚地想。他看见很远的石山后边,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露出来。“茨木,”酒吞低头冲着茨木的耳朵轻声道,“太阳出来了。”茨木没有动静。“太阳出来了,要不要看?茨——木——”酒吞恶作剧一般地、慢吞吞地拖长声音,偏要在茨木耳边闹腾。




茨木皱皱鼻子,动了动脑袋,想躲开这只烦人的苍蝇。苍蝇本蝇拧着他的鼻子,看他为了呼吸自己慢慢张开嘴巴,偷笑得肩膀都在抖。




“茨——木——好烦啊,是不是?”酒吞逗他,逗猫似的。逗完觉得不妥,又端坐起来,假装人设不崩。




那个时候朝生的太阳满是光和热,涌出云层和山岗,盛大的一天即将开幕,却悄无声息,似乎唯有一天的这个时候,孤独才变得隆重,每个受难者都被包容。




他们在阳光过于灿烂的一天高速行驶,那个有点卡壳的音响放比吉斯和斯金纳德的经典摇滚,神奇地混合蓝调和乡村,让人不论什么时候都能想起南部的金色田野。




酒吞上大学以后搞起地下音乐,茨木自然和他形影不离,在学校外边租一间斜顶阁楼,一边上课一边打零工,为卖得越来越贵的吉他和黑胶攒钱。一个拼接木的老音响翻来覆去地修了又修,有时候搞乐队的同好穷得无处可去来借住一晚,就在尖叫个不停的地板上打铺睡得不省人事,酒吞或者茨木趴在行军床上,他们中的某一个,十有八九都在叼着手电修音响。




那个时候穷小子穷丫头们想要玩摇滚难如登天又易如反掌,那是他们离音乐最近又最远的黄金年代,一切艺术野蛮扩张,像马鹿草那样到处生根发芽,在大街小巷蓬勃生长。




红叶是那个年纪所有男孩始料不及的一棵马鹿草,蛮横地霸占整颗年轻心脏。她在下城区开一间酒馆,容纳所有被投诉扰民的艺术家们,她很少说话,就坐在柜台后边抽烟,有时候抽小高西巴,她涂正红的哑光唇膏,带着一种看杂耍的漫不经心又安抚的表情,活像画报女郎。




酒吞自诩超尘脱俗,还是不可免俗地陷入爱河。




于是几乎酒馆里所有男孩都赶时髦似的互为情敌,他们高声谈论政治、战争和哲学,轮流到小台子上去嚷嚷一曲,互相吹捧或互相诋毁。




茨木是唯一的乖宝宝,捧着一大杯啤酒能喝两个钟头,挤在一群不大清醒的男孩子中间,被酒吞勒着脖子环着肩膀摇摇晃晃。红叶有时候看不下去,像许多家庭里都会有的年轻又魅力四射的姑妈那样,把茨木拎进柜台里,再把醉醺醺又醋意大发的孩子们全赶走,活像个护窝的母鸡。




“喂茨木!”酒吞叫道,“来决斗吧,为了红叶。”所有人都哄笑起来。红叶从来不言语,慢慢地抽她的烟,难以捉摸地似笑非笑。“没有的事。”茨木道,他声音不大,但能保证每个人都听到。




“你该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?”有人叫道,“哪个姑娘?哪个姑娘能比红叶姐更漂亮?”“说不定是酒吞呐!”又有人接嘴,“还有谁比酒吞更叫他着迷?多漂亮的大小伙子!”所有人哄堂大笑,酒吞也在大笑,茨木也笑。只有红叶靠在柜台上不动声色,嘴角微笑的弧度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,偶然从吞云吐雾的间隙里,居高临下又轻飘飘地落下一眼,什么也不说。




如果回味转瞬即逝的前半生,那大概是他们最值得怀念又闪闪发光的岁月。直到某个半夜酒吞带着报纸撞开家门,把茨木从一堆音响零件里掀起来。“他们说她犯法。”酒吞道,“他们说红叶在酒馆里贩毒。”他指着报纸上豆腐块大小的版面,手都在发抖。




“他们还说她——说她——”酒吞闭上眼睛。“怎么?”茨木难得焦躁,抓住酒吞的肩膀。“他们说她卖淫。”说出这句话让酒吞失掉所有力气。茨木的表情变得一片空白。




“一派胡言。”他喃喃道,“一派胡言。”即使她生活在满是苍蝇和死老鼠的老城区,即使她艳丽夺目不可方物,即使她看起来并不那么好接近甚至有点冷淡——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成了原罪呢?




“是我们害了她。”酒吞轻声道,“他们说我们在酒吧里聚众传播极左翼思想,我们反对战争,要求税务公开——就像列侬那样。”他干咽了一下,“他们还说灯塔酒吧这个名字带有暗示意味。”“暗示什么?”茨木茫然道。酒吞没有回答他。




“这才是根本原因。”酒吞道,“贩毒、卖淫……”他笑起来,“狗屁。”




“我们要做点什么。”茨木说。




他们真的做了什么。所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,男孩子,女孩子,聚在贴满剪报的斜顶阁楼,策划游行和抗议。“我知道这不合法。我们没被批准。”酒吞低声道,他趁所有人都准备出发,把茨木拉到厕所,“如果出了事,我要你马上收拾东西逃跑,明白吗?”他不允许茨木反驳,纵使茨木力大惊人,酒吞也有法子把茨木反锁在厕所里。




“撞开门也得花点工夫,是不是,茨木?”酒吞在门外轻声道,他听见茨木在里边困兽一般咆哮、横冲直撞——茨木从不那样。他总觉得还应该说点什么,总觉得还有什么话没说完,可他想不起来。“茨木啊。”他最后只是叫了一声他的名字。




抗议的学生和歌手们围到了法院门口,押送车到场的时候,场面一度极为混乱。茨木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,只是听说红叶露面时,抗议人群和警方发生了暴力冲突。而红叶——红叶卸掉了口红、穿着囚衣,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,由于认罪态度良好,稍微减免了量刑。




“她知道我们成不了气候。”酒吞说,他的语速比平常快很多,听起来有点神经质。他一个人回来的,安静地开门、关门,又打开厕所,把撞坏了水龙头浑身湿淋淋的茨木从马桶边拖出去。“她一旦认罪,一切就都结束了。”酒吞道,“有人叫她叛徒,可我觉得她不是。”




茨木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,任凭头发上的水打湿地板。




她当然不是。她从来都在以她独有的方式保护他们,她值得那些毛头小子们为她写的所有蹩脚或不蹩脚的歌词。




青春时代划过无尽人生长夜,然后瞬间陨落,生命之火跟随黑胶王朝一起凋谢,黄金年代迅速褪色,酒吞坠入深渊一醉不醒。




 


04.


“你掉的是这个和你勾肩搭背压马路的茨木呢?还是这个满大街酒馆到处挖人的茨木呢?”河神问道。




酒吞隐约觉得自己在做梦,可是这个河神问得稀奇古怪又有点好笑,酒吞决定先不急着醒来。




“嗯……我想不起来了,大概是前一个吧。”酒吞道。




河神脸色一沉道:“说谎,明明两个都掉了。”他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正儿八经的人影,酒吞一惊。河神生气道:“一个都不给你。”他说着,抓住茨木沉进水里。




酒吞猛然惊醒。




茨木刚刚熄了火,正在仪表盘下边摸索钥匙。酒吞不确定地看了他好几眼,直到茨木莫名其妙地看向他。




如果你体验过噩梦惊醒发现一切只是一场梦的跌宕起伏,一定能明白那一瞬间的满足感。




他们遇到一个汽车旅馆,有个仙人掌形状的灯牌,名字拼写少了一个s,天空黯淡得像是80年代的玫瑰色。




你知道,一切都被加上滤镜,模糊处理所有的边缘和棱角,温柔好似印象派。




空气明明像割断的白橡木,干燥又粗糙,此刻却饱涨着雨水,就像茨木的眼睛。驻唱歌手的吉他说那不是眼睛,是被擦洗过的星星。




可是酒吞的肺泡里满溢出拙劣的——拙劣的劫后重生,他拙于表达,只是知道那既是眼睛,也是星星。




他们露天停车,什么行李都没有,去旅店里登记房间。前台附近的沙发上坐着一些化浓妆的女孩,看到他俩进门时都停下说话,眼神透过刷成帘子似的睫毛直视他们。




酒吞拿着房门钥匙,低声道:“你要试试吗?”茨木困惑地看着他。“外面路边那些卡车,看到了吗?”酒吞轻声道,“她们在那里做生意。我认识的货车司机告诉我,大家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只要不挑事,没人会发现。”茨木愣了一会,脸爆红。酒吞稍微退后一些,挑起一边眉毛,打量他:“你应该还是处男?”




茨木好像说不出话,许多年来头一回没有搭理酒吞,从他身边挤进房间。酒吞在门外用拳头捂住嘴巴,笑到肚子疼,笑够了再进房间,茨木已经钻进浴室了。




酒吞把自己扔上床,回想茨木红着脸手足无措的样子,活像只被吓呆的大号仓鼠。他趴进枕头里又一次抽搐着狂笑起来。




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——如果茨木真的、真的想要去到外面那些卡车里呢?他突然不笑了。外边那些女孩子,有几个还不错,是不是?不不,他的意思是,茨木也是一个成年男人了,总会有一些生理需要,对不对?




或许他没有经验?酒吞从床上坐起来。难道这也要本大爷帮忙?像个拉皮条的那样把茨木领到那些卡车附近?说不定还得在车门外等着?他为自己愚蠢的想象感到生气。




他只是——他只是没法想象茨木和——和另一个——等等,什么叫“另一个”?小恶魔酒吞桀桀地笑起来:“你没法想象茨木和另一个女人上床,你是不是生气了?你干嘛要生气?还是说你希望的是——”“你可不可以闭嘴。”小天使酒吞说。




他维持着这种莫名其妙的烦躁,茨木在他这种莫名其妙的气压下也一致保持沉默,直到两个人分别在床上躺好,房间里安静地弥漫着旅馆香皂和馊了的肉桂气味。




“嘿茨木。”酒吞轻声道。茨木没有说话,大概是睡着了。酒吞安静了一会,最后说道:“晚安茨木。”他很久没有说过这个词,大概是因为没有遇到合适的人。




他们很早就爬起来,茨木结账,酒吞去开车。车窗升降的手柄似乎有点失灵,酒吞几乎对它失去耐心,尤其是在一晚上没有消解的烦躁和起床气双重作用下,他开始大力折腾那个手柄,并问候了它全家。




“你在干什么?”茨木问道。酒吞抬头看他,发现他正尽力憋着满脸笑意。




“你笑什么?”




茨木终于笑出声来:“你折腾那个手柄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傻。”他克制不住地轻笑。




瞧瞧,奇迹,竟然被茨木说傻。酒吞冷冷地看他,直到茨木收起笑容,快速道:“对不起。”酒吞稍微满意了一点,发动车子以后却忽然开始茫然——他到底是为什么心安理得地觉得茨木该道歉呢?




这难道不是他一直以来感到厌烦的事吗?茨木从来都那么言听计从,即使酒吞对他大吼大叫、百般捉弄,他从来逆来顺受——倒叫酒吞觉得自己仿佛更年期似的。而当茨木开始表现出一丁点自己的意愿的时候,酒吞又把它全都打消。茨木难道不能觉得他傻吗?难道不可以像自己嘲笑他一样嘲笑回来吗?




还是说在没有察觉的时候,他们的相处模式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?




在酒吞许久以来第一个没有宿醉的早晨,他终于感到生锈的大脑开始试图工作,有些叫他难堪的记忆接踵而至。




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他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茨木。他从来没细想过在躲避什么,只是直觉不想……不想把什么东西暴露在茨木面前。但是他明明记得——在很少的某些没有断片的夜晚,茨木把他拖出酒馆,拖离那些叫人头昏眼花的灯光和音乐。他想起来茨木有的时候也会疲惫,把他放在路边,坐下来休息一会。他知道很多事情只是这个世界上的浮光掠影,成熟的人应该学会放下或释然——可是酒吞不是那样的人。




他从床上滚到地上,茨木从厨房里跑出来,身上还带着洗手液的气味。他们跪在地上,他垂着肩膀像个忏悔者那样低声啜泣,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,不堪一击。茨木扶着他的头,他们额头抵着额头,呼吸连着呼吸,茨木不断地重复:“会好的。会好的。”




但是他们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好。




唱诗班说越懂得爱的人越懂得痛苦,越背负责任的人越背负内疚,越接近希望的人越接近绝望。流泪有时候并不代表脆弱,只是新生的洗礼。




茨木从来不说,但他一直明白。他不哭,不喝酒,也不歇斯底里——你看,茨木其实聪明得多。不是逆来顺受,也不是一味承受,他只是将那些愤怒、痛苦和羞于见人的脆弱照单全收——任何一部分的酒吞,对他来说都是酒吞。




关于这一切,只有一个看起来有些荒谬的猜想,那个猜想出现在酒吞脑海里,起初吓他一跳,后来在他胃里升起一团缓缓燃烧的篝火。




“喂茨木。”酒吞说,“明天我们能到北方州吗?”茨木对着地图思考一会,不确定道:“能吧?”




“见过红叶以后,我们就回家,好不好?”酒吞道,他开始放一张拉尔森的民谣,窗外所有风景都随节奏向后掠去。茨木似乎是想了想他干嘛要这么说,然后道:“好。”酒吞故意跟着音响吹起口哨,不动声色观察茨木的反应,他看看后视镜,看见茨木有点无可奈何地笑起来,和从前一样闪闪发光。




他们跟着音响不着调地合唱,重回少年时代。




 


05.


见到红叶比想象中快。茨木说他从别人那里知道,保红叶出狱的男人就呆在北方州,红叶是跟着他来的。




他们呆的小镇就在海边,灰蒙蒙一片。听说那个男人后来生病离开了,红叶无家可归,就在修船厂打工度日。




一开始他们见到那个穿雨靴的女人,差点没有认出来。那女人裤裙底下露出一截腿,踩着海边的泥泞,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,似乎和身边别的女工没什么区别。但是她那个冷峻又朦胧的神情,任谁看过一眼都不会忘记。




即使是这样的境况,还矮上不止一个头,茨木和酒吞在她跟前也依然是当年的毛头小子。“是你俩啊。”她不紧不慢道,长期的高墙生活让她视力不如从前,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看人。她不再涂口红,露出有点苍白的肤色,转头的方式显得敏感而神经质。




但是显而易见,她比从前更具人生淬炼的光彩。她领着两个人往她住的地方去,给他们煮面条和蔬菜汤,在起居室的沙发上铺床单,打发他们睡下,别的什么也没说。




酒吞凌晨的时候被海边巨大的温差冻醒。红叶早就起了,把早饭装进纸袋,看样子是要开始工作。酒吞把自己的毯子盖到茨木身上,强行把露在外边冻得冰凉的手臂塞回毯子底下,再轻手轻脚地绕开他,跟着红叶出门。




“现在知道照顾人了?”红叶道,少了总夹在手里的烟,她的目光看起来比从前更犀利。酒吞耸耸肩:“还不太会。”红叶道:“开始明白了就是好事。”




她把一些矮脚马赶到海滩上,看起来驾轻就熟,她要靠这些马把码头上的破船拉上岸。“干嘛做这种体力活。”酒吞道,轻微地皱起眉头。




“挣钱。”红叶道,嘴里嚼着一种姑且用来提神的植物叶子,“白天干这个,晚上去裁缝店帮忙,慢慢地做,也不算太累。有前科能找到这种活计还算不错,至少干净一点。”她用力把浸满海水的绳子拖上岸,皱起眉指责道:“帮我一把。”酒吞赶紧上前去把沉重的绳子搭到肩上。




“你可以——”酒吞一面拉绳子,一面斟酌道,“你可以跟我们回南边去,我想办法帮你找个更轻松一些的差事。”红叶轻笑一声:“不去。我喜欢这里。”他们不再说话,沉默地拉起一些泡坏的桅杆,再扔到马拉的简易木板车上。




“我打算挣钱去找那个人。”红叶道,把落到眼前的头发吹开,“这是我的路。你有你的路,我有我的。”她把一卷绳子扔上木板车,自己也站上去。“你怎么想的?茨木那孩子,他怎么样?”酒吞道:“茨木他不怎么说话——”红叶突然笑起来,露出整齐的牙齿,和一点点迷人的浅色牙龈:“不怎么说话?关于你的事情他能说上三天三夜。”




酒吞人生中很少有窘迫的时候,在红叶面前却经常说不出话。“他还跟我说过你恶作剧的事。”红叶笑道,“你在他柜子里放了一条死蛇,是不是?”酒吞轻声道:“也不算是我——”红叶根本不在意,仍然在笑他。




“你有没有想过,”红叶停住笑,说,“他不说话只是因为他在听?”她直起身子,握住牵马的缰绳,头发被风糊到脸上,但她一点也不促狭:“回答我,酒吞,你是不是喜欢茨木?”




酒吞笑了笑,看着红叶驾着木板车慢慢走远,活像个出征的古希腊女英雄驾着战车。“是不是?”红叶在远处大声问道,她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明亮。




“是!”酒吞冲她背影喊道。海边的白色海鸟扑腾着飞起来。




“是什么?”茨木在他身后问,他刚睡醒,表情茫然,头发还翘在海风里。




酒吞笑了笑,把他翘起来的头毛压平:“红叶问我们是不是今天回家,然后就这么过一辈子,我说是。”




那些他曾经以为的北方海面的小小浮冰,被海浪冲刷过无数次,仍然存留在水里——懂得的人告诉他那只是冰山一角,在海面以下还有无人可知的深度。




无数的问题,无限的可能,无尽的旅途,都付与来日方长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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